第四章 上帝为何任我们受苦？

1.导言

在2015年的一次电视访谈中，无神论喜剧演员油炸叔(Stephen Fry)被问了个问题：如果你在死后发现自己在跟上帝谈话，你会说什么？油炸叔回道：

我会说：“为什么会有孩子得骨癌？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创造一个不因自己的过错而遭受苦难的世界？这很坏；这就是完完全全的邪恶。我为何要尊重这样一个创造了充满不公和痛苦世界的，任性、刻薄还愚蠢的上帝？”那就是我要说的。...确实，世界很美妙，但在它之中，依旧有一些昆虫，在它们的生命周期中，会钻入孩子的眼里。它们会向外吃人眼，致使失明。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让它们对我们做这些事？你本可以创造一个这些东西都不存在的世界。

当然，油炸叔并不是在很严肃地指出，宇宙是由一个邪恶的上帝创造的。他在论证的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上帝完全不存在。这是“恶的问题”的一个版本，我们在本章就会讨论它。但首先，我们想看看其他一些不那么著名的支持无神论的论证。

2.有神论者的三个逻辑疑难

我们来把“超级重的石头”定义为一块非常重的，就连上帝也举不起来的石头。现在我们对有神论者提出这个问题：上帝能创造超级重的石头吗？

乍看之下，答案很简单。有神论者相信，上帝是全能的，能做到一切事情。这意味着它的能力没有限制，因此没有什么能限制它能做的事情。而这所包含的意思是，上帝有能力做一切事情——具体来说，它一定能造出超级重的石头。我们现在看上去确立了如下的答案：

(a) 如果上帝存在，它能够创造超级重的石头。

但下结论不要太早。我们还有一条思路。如果上帝是全能的，那它应该能够举起任何石头，那么很明显，超级重的石头是不可能的。而如果超级重的石头是不可能的，那上帝也不能创造出一块来：

(b) 如果上帝存在，它不能创造超级重的石头。

但现在我们比较一下(a)和(b)，我们发现有神论包含了相互矛盾的两个命题。因此，有神论是假的。

托马斯·阿奎那对这个论证给出了一个简练的回应。阿奎那认为，解决这个问题要从思考“全能”的含义入手。当我们在论证(a)时，我们预设了如下的定义：

全能的存在者有能力做出任何行动。

阿奎那认为这个定义有误。因为，即便是全能的存在者，也不能造出圆的方形，或者不是柠檬的柠檬。也就是说，全能的存在者也不能造就不可能之事。而受到阿奎那的启发，我们可以把全能以如下方式进行定义：

全能的存在者能够造就任何可能的结果。 即便是全能的存在者，也不能造就不可能的结果，比如一个圆的方形。

现在阿奎那会说，因为上帝是全能的，它能够举起任何石头。据此他推理说，超级重的石头是不可能的，因此上帝也不能造出一块来。阿奎那接受(b)而非(a)。

下一个对有神论者的疑难则是说，上帝能否做出道德上有错的事情。我们的第一反应也许是如果上帝存在，那它就是全能的，因此能够做道德上有错的事情：

(c) 如果上帝存在，它能够做道德上有错的事情。

但同时，有神论者还认为上帝是全善的，而似乎全善的存在者不能做道德上有错的事。因此：

(d) 如果上帝存在，它不能做道德上有错的事情。

就像上一部分那样，这似乎说明有神论包含了两个不相容的命题，因此有神论肯定是假的。

我们怀疑有神论者会求助于阿奎那的观点，也就是上帝不能造就不可能的结果。由于上帝是全善的，对上帝而言，不道德的行为就是不可能的。而应用受阿奎那启发而得到的全能定义，我们可以推断出上帝不能让上帝做不道德的行为。也就是说，上帝不能做道德上有错的事情。因此，我们接受(d)而非(c)。

这一节最后，我们再来介绍一个按照同样思路提出的对有神论者的疑难问题。我们直接引用理查德·道金斯的畅销书《上帝的错觉》：

逻辑学家们没有发现，全知和全能是没法相容的。如果上帝是全知的，那么它一定已经知道它将要如何去用它的全能去干预历史进程。但这意味着它不能改变它干预历史进程的计划，而这一点则意味着它不是全能的。

我们也可以给个例子。（这个例子直接针对基督徒和犹太教徒，相似的例子也能用于穆斯林）在《创世记》中说，上帝承诺不会再次用洪水毁灭大地。上帝全知，而且不会说谎，因此上帝知道在它给出承诺之后，它不会再次用洪水毁灭大地。但如果上帝在那时知道它不会再次用洪水毁灭大地，那它现在就不可能这么做。而这显然意味着上帝现在不是全能的。你认为有神论者会如何回应道金斯所称的“全知和全能是没法相容的”？

3.恶的问题

假设你买了块蛋糕，然后发现它烤糊了。你很可能会总结道，这块蛋糕肯定是个不如人意的蛋糕师傅做的。而我们也许会推测说，一个完美的蛋糕师傅会做出一个完美的蛋糕。顺着相同的思路，完美的上帝似乎也会做一个完美的宇宙——或者至少以宇宙的标准，它得尽可能的完美。很多有神论者相信我们的世界是上帝所创造，而上帝是完美的。因此一些有神论者会总结说，我们的宇宙肯定是最好的宇宙。

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1646-1716)在他的《神义论》一书中就给出了这类论证的一个版本。他宣称，我们生活在最好的可能宇宙中。我们的宇宙非常好，到了不可能更好的地步。如果不计一些小小的微妙细节，莱布尼兹的论证是如下展开的：因为上帝是全知的，当上帝创造宇宙时，它就知道如何让宇宙变得尽可能好。而因为上帝是全能的，它就能够创造最好的可能宇宙。而因为它是全善的，所以它不会选择去创造一个并不是最佳的宇宙。因此，莱布尼兹总结说，上帝一定创造了最好的可能宇宙。

1755年，在莱布尼兹写下《神义论》的半个世纪之后，大西洋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其震中就在葡萄牙海岸附近。这场地震及其带来海啸和火灾令里斯本城毁于一旦，成千上万的人因此遇难。法国哲学家伏尔泰（1694-1778）写了一首关于这场事件的诗。其中他嘲笑了莱布尼兹所称的“我们生活在最好的可能宇宙中”：宇宙当然能够变得更好，只要这场地震发生在大洋深处，或者烈度更小，或者里斯本的民众得到了警告，或者干脆就不让地震发生。

你可以从这里看到，一项支持无神论的论证正显出雏形。假设莱布尼兹是对的，有神论意味着我们生活在最好的可能宇宙中。再假设伏尔泰也是对的：我们并不生活在最好的可能宇宙中。那么我们就能得出，有神论为假。有神论者有时会将此称为“恶的问题”。

莱布尼兹所称的“可能宇宙”还是有些模糊晦涩。我们用如下方式来重组这个问题也许会更有帮助。首先是无神论者的第一个前提：

(1) 如果上帝存在而且全能，它本可以阻止里斯本地震，或者令其不那么严重。

这看上去很明显，如果上帝存在，而且它是全能的，它就能做一切事情。因此，如果上帝存在，它就可以阻止这场地震，或者至少做些减轻其破坏力的事情。它本可以向里斯本的民众传达清晰的警告，或者它可以用奇迹来阻止海啸冲入海岸。

下一个前提：

(2) 如果上帝存在而且全知，它在那之前就会知道里斯本地震会有多糟糕，并且知道如何阻止地震或令其不那么严重。

这看上去也很明显，下一个：

(3) 如果上帝存在并且全善，它本应该想要阻止里斯本地震，或者想要令其不那么严重。

这一点看上去也很明显。会因为包括婴儿和儿童在内，成千上万的人无辜民众遭难而死的上帝，显然是个不那么全善的上帝。下一个：

(4) 如果上帝存在，那么它全能，全知，全善。

从(1),(2),(3),(4)中，无神论者可以推断说：

(5) 如果上帝存在，那么里斯本地震就会被阻止，或者不那么严重。

因此，最后得出：

(6) 有神论为假。

我们很容易就能用其他糟糕的事件来给出这个论证的变体。人们也许会问为什么上帝不阻止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为什么它不会阻止利奥波德二世在刚果的暴行；为什么它不会保护中国人免遭1931年，造成上百万人死亡的水灾。不仅仅是这些世界范围的历史性创伤会给有神论者带来反驳；没有被历史书记载的小悲剧也造成了困难。你可以用家里人或是好友遭到无妄之灾的例子来给出类似论证：为什么上帝不会多做一点来帮助世人呢？

为解决恶的问题，有神论者只是解决其中一个论证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需要一种总体策略（或者一系列的策略）来回应这种形式的问题。

4.三个不尽如人意的回应

我们认为，有神论者确实找到了一些对恶的问题的有力回应。我们待会儿再讨论它们。现在，我们来清掉三个明显不够好的回应。

第一个回应：遭难并不真实。

我们认为，很明显，在上面的论证中，有许多人实实在在地遭受了苦难。任何看到新闻的的人都应该理解这一点。“遭难并不真实”的说法，只可能被某个不那么标准地使用“遭难”或“真实”两个词的人所认真接受。而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是把我们的问题搅浑，变成去争论定义的问题。我们会把这类回应称为“诱饵调包（bait-and-switch）”，因为它以不标准的方式使用一个词，以此误导别人

第二个回应：恶不过是善的匮乏。

我们都知道，黑暗是缺乏光亮。希波的奥古斯丁（354-430）认为，恰恰是以与之类似的方式，恶也不过是缺乏善。我们还有另一个比喻。考虑下面这些做面包圈的步骤：

第一步：做出面包圈用面团制成的部分； 第二步：做个洞； 第三步：把洞和面团部分合起来，一个面包圈就做好了。

这显然是错的。在我们做面包圈时，洞不是什么额外的东西，它不需要独立制造出来，之后再加进做好的面团里。洞不过是缺乏面团罢了。把面团做好，弄出形状，洞就自动在那儿了，不需要什么额外步骤。

根据奥古斯丁的说法，恶不过是善的匮乏。就像面包师傅不用在做面团之外再做个洞一样，上帝也没有在创造善之后再创造恶。这也许对有神论者来说是个好结论。但按照奥古斯丁的理解，我们也不认为把恶看成是一种匮乏，能够解决恶的问题。即便像里斯本地震或大屠杀那样的灾难确实是因为善的缺乏，它们依旧骇人听闻。我们也会认为，一个全善、全能、全知的上帝本可以做些什么来阻止地震或减轻其影响。

第三个回应：上帝的善不是人类的善——那是一种神圣的善。上帝的善不能用我们用以评价人类行为的道德词汇来理解。

这个回应的意思是说，有两种善：“人类的善”和“神圣的善”。在日常生活中，当我们用“善”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在谈论的是人类的善。而上帝的善对我们而言则不那么熟悉；它是一种我们没有完全理解的善：一种神圣的善。这种回应会让我们怀疑论证的前提(3):

(3) 如果上帝存在并且全善，它本应该想要阻止里斯本地震，或者想要令其不那么严重。

这种回应认为，鉴于我们对神圣的善缺乏了解，像(3)这样的对上帝会如何行为的断言，是没有根据的。

我们认为，就其本身而言，对恶的问题的这一回应也不尽如人意。如果一个人可以拥有“神圣的善”，同时拒绝拯救将死的无辜孩童，“神圣的善”就完全不是一种善——就像愚人金不是真金子一样。因此，“神圣的善”这个词就是一种误导，也就是“诱饵调包”的另一种应用。

然而，这个回应确实把我们引向了一个有趣的方向来解决恶的问题。当我们提出恶的问题时，我们预设了如果上帝存在，它就得是全能，全知而却全善的。但也许为了避免恶的问题，有神论者应该否认这一预设。也就是说，也许有神论者应该拒绝论证的前提(4)。

5.重新思考上帝的本性

有神论者很少有愿意否认上帝全善的。原因很明显。大多数版本的一神论的核心组成部分之一，就是上帝值得我们无条件的爱和服从。但当上帝不是全善时，我们就很难看到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上帝不是全善的，那有神论者似乎应该开始怀疑上帝的指令，说些类似于“我通常情况下会听从上帝的指示，但我觉得这回它是错的，因此我决定这次就不听它的话了”之类的话。

也许对于有神论者而言，更有前景的方式是否认上帝的全知。具体来说，有神论者也许会论证说，特定的随机事件是没法预测的，对上帝而言也是如此。例如，有神论者也许会坚持认为地震本来就是无法预测的事件，上帝也没法预见里斯本地震或它的灾难性后果。这就解释了上帝为何没能阻止地震或减轻其后果。

在回应“里斯本地震”版本的恶的问题方面，这做的不错。但我们不认为它是对“犹太人大屠杀”版本的论证的好回应。大屠杀在发生前是可以预测的，而且看上去全能全善的上帝本可以预见它，并且做出行动来阻止它或减轻其后果。因此我们认为尽管否认上帝的全知也许会对解决某些版本的恶的问题有帮助，它并不是对这个问题的全部回应。

又或者，我们可以转向质疑上帝的全能。

我们在第2节看到，托马斯·阿奎那认为，上帝不能完成逻辑上不可能的任务。例如，上帝不能造出一个不是柠檬的柠檬。也许有神论者也应该否认上帝能够打破物理定律。在此之后，他们就能论证上帝不能阻止里斯本地震或大屠杀，因为它做不到，而这又是因为阻止地震需要打破物理定律。

我们还能看到一种被称为二元论的有神论认为，上帝不是全能的。二元论者认为，尽管上帝确实拥有巨大的全能，还是有另一个有能力的主体，一个邪恶的主体，来为一切苦难负责。尽管上帝最后肯定能够胜利，但目前这个邪恶主体还是能继续造成地震、饥馑等等的问题。摩尼教便是这种类型的“二元论”，而一些版本的琐罗亚斯德教也是如此。也有一些基督教团体曾经持有二元论观点。而现在，一些基督徒认为撒旦应该为世界上的某些乃至一切苦难负责——而上帝在现在无力阻止撒旦捣鬼。我们认为，这些版本的有神论确实不受恶的问题所困扰。

6.神义论

我们来想一下打疫苗。打疫苗是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对那些害怕注射针头的人来说），但我们会容忍这点不愉快，以带来更大的善，因为疫苗能让我们免于疾病。这个例子可以说明一个概括的看法：有些时候，人们有理由容许、乃至造成一些苦难。有时任由苦难发生，乃至造成一些苦难都没事。有神论者也许会用这一点来回应恶的问题。他们会坚持认为，上帝有能力阻止苦难，但它选择不这么做，并且上帝这么决策是完全正当的。这类回应被称为“神义论”。接下来是三类神义论。前两类看上去并不很能说服人，但我们认为第三类就有力得多了。

首先是第一类神义论。一些人认为，做了错事的人在那之后应当受苦——而如果这些人真的遭难了，那当然是最好了。利用这个思路的有神论者，也许会说，上帝在某些情况会允许人们受苦，因为这些遭难的人理当如此。比方说，上帝也许会让一个小偷遭难，因为这个小偷就该受苦。实际上，上帝正是通过令其遭难的方式惩罚这个小偷。

我们认为这类神义论很明显并不能构成对恶的问题的全部回答。就像伏尔泰在他的诗中所指出的那样，许多在里斯本地震中丧生的人都是很小的婴儿。这些婴儿当然没有做任何令自己应当受到如此可怕的死亡的事情。

第二类神义论看上去更不靠谱。许多人认为，在一些情况下，遭受苦难从长远角度看对一个人的性格形成有好处。比如说，如果一个人在幼年经历过病痛，那么他就会更有同情心，于是令他之后过上更好的生活。或者，一个人也许会从苦难中学会更好地享受生活中美好的一面。把这种想法发展一下，有神论者就会说在某些情况下，上帝允许人们遭受苦难，是因为它希望我们拥有更健全的人格。

对这类神义论的最好反驳，也许是直接给出例子，来说明在很多情况下苦难并不能带来更好的性格。比如说，一个老兵的人生也许会被PTSD所摧毁。又或者可以再考虑一下死于里斯本地震的婴儿——他们遭受的苦难显然不是性格培养。这类神义论还有另一个问题：我们不清楚为什么全能的上帝要用苦难来让人获得提升。为什么它不能直接让我们一出生就拥有最好的性格呢？

我们要考虑的最后一种神义论就有力得多。它从“人类拥有自由意志”的想法开始。我们会在第九章更加详细地讨论它是什么意思。在此，下面的说法就足够了：自由意志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种能力，能够让我们自己做出做什么事的决定，并且能让我们按照这些决定做事。当然，我们的自由意志以很多形式被限制了——我们能够选择去做的事情受到了很多限制——但无论如何，很多人认为，自由意志非常有价值。

“自由意志”神义论是这么起效的。由于自由意志具有巨大的价值，上帝要确保人类具有自由意志。而又由于人类是自由的，我们就有能力做出坏的选择：我们可以做出不道德的事情，或者做蠢事。这些都会造成有人受苦的现实。上帝允许这类苦难存在，只是因为它认为，让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这件事有着超越这些苦难的更高价值。

我们还能用另一种方式来考虑这个论证。想象一下，如果上帝阻止了一切苦难，会发生什么。为了这么做，它会一直干预人们，来使人从一次又一次地避开吃苦头。它不得不去阻止罪犯伤害别人；不得不去阻止政治家做差劲的政策决定；不得不去干预人们的对话，让他们不能互相伤害；不得不去阻止年轻人选择错误的职业道路；不得不去阻止人们在准备好之前成为父母；如此等等等等。但上帝如果要以这种不胜其扰的方式一直干预人们的生活，我们的自由不是会完全被破坏，也是会被大大削减。它会成为宇宙层面上过于照顾自己孩子的父母。支持自由意志神义论的人会说，上帝允许苦难发生，是因为它想让我们自由，而这一点它做得对。

J. L. Mackie(1917-1981)对自由意志神义论给出了一项富有创见的反驳。Mackie认为，完美的上帝可以创造出拥有自由意志，因而有能力做错事的人，但同时，它创造的这些人还可以拥有良善的品格，从而让他们永远不做或几乎不做错事。这就是说，一个全能、全知、全善的上帝会创造一个有很多纳尔逊·曼德拉和特蕾莎嬷嬷，而没有斯大林和希特勒的世界。如果这个观点是对的，那么认为上帝得以允许大量的苦难存在为代价，来保障我们的自由意志的观点就是错的。

Mackie的反驳还揭示出自由意志的更深层问题——我们会在第九章谈到这个话题。现在，我们来关注对自由意志神义论更为直接的反驳。这个反驳如下：从自由意志进行辩护，忽视了自然的恶——也就是说，它忽视了并非源于人类做错事而出现的恶。比如，我们可以想想由干旱引发的饥荒。上帝本可以通过送更多雨来避免饥荒，而这种干预完全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自由意志。

支持自由意志神义论的人也许会回复道，自然的恶比我们看上去的稀少很多。比方说，经济学家强调过，就饥荒的成因而言，政治因素至少跟自然因素一样多。阿马蒂亚·森就曾有一段著名论证，“世界历史上，没有饥荒会发生在民主制度运转良好的时候。”

这个回应看上去不错，但我们还是认为有一些真正的自然的恶。有一些小孩会罹患白血病；即便他们能够获得最好的治疗，这也会带来巨大的苦难。偶尔有些人会被闪电击中，要么当场毙命要么身受重伤。也许里斯本地震又是一个例子。因此，我们似乎能看到，自由意志神义论最多也就只能解决恶的问题一部分。

7.怀疑论有神论

我们在前一节谈到的各类神正论的支持者，都相信上帝能够阻止世界上许多的苦难，但它选择不那么做。之后，他们试图说明上帝任由这些苦难发生的理由。而另一些有神论者则认为，这种尝试似乎过于傲慢了。他们声称，上帝的智慧远远超过我们所拥有的那些，因此我们不应该期待自己能够理解它做事的理由。这种思路会将我们引向一种被称作怀疑论有神论的立场。

我们可以用一个比喻来帮助理解。父母有时会带着自己的小孩接种疫苗。接种过程会很疼，而小孩也会不理解这个过程的目的何在。即便如此，父母认为带着孩子去接种疫苗，比避免这次疼痛要来得更好，而这一点完全正确。或者我们可以想想，父母让他的小孩做完数学作业。小孩会抗议说，“这么做很无聊，而且没有意义——我们现在都有计算器和智能手机了！”但父母让小孩咬牙坚持做完数学作业这一点也是非常正确的，即便孩子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根据怀疑论有神论者的观点，我们的情况就好像是这两个例子中的小孩。上帝允许我们遭受苦难，而且它这么做是完全正确的，但我们没法理解它这么做的理由。

一些怀疑论有神论者强调说，我们对于历史中各项事件的因果关系的模式知之甚少。经常能够看到有人论证说，在历史上，很多本身是坏事的事件，最终却带来了好的结果：战争促使了科技进步；黑死病是文艺复兴的部分原因等等。他们也许会认为，里斯本地震也有好的结果——尽管我们没法指出它们。就像打疫苗的小孩不理解疫苗的有益作用那样，我们也没法理解里斯本地震的有益作用。

而其他一些怀疑论有神论者会强调我们对价值的无知。狗不会看到伟大画作和交响乐的价值：有一些价值对狗而言是不可见的。他们也许会认为，以非常类似的方式，特定种类的价值对我们而言也是不可见的。也许里斯本地震的一些后果非常之好，但我们无法看到它们。

很多人认为这些观点都非常不可信。我们很容易就会回复说，“阻止里斯本地震当然更好啦，你个怪物！”但怀疑论有神论却拥有很多支持者。它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它能被用于回答所有种类的恶的问题。上帝有自己的理由而不去阻止利奥波德二世在刚果的暴行，尽管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其中的理由。上帝不去阻止1931年在中国发生的洪灾也是正当的，尽管这一正当性永远不为我们所知。等等等等。

这一立场的后果是，我们在区分好坏上有着非常深刻的无知。对我们而言，似乎很明显，如果犹太人大屠杀被阻止，那么世界会变得更好。如果怀疑论有神论者否认这一点，那么他们就认为我们对于价值的日常观点就带有深刻的错误。而且这还给我们留下一个麻烦的问题，看上去还不可能解决：如果上帝不阻止犹太人大屠杀这件事是对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最终解决是某种神圣的计划的一部分？如果真是这样，那些试图阻止大屠杀的人，是不是就在阻碍上帝的计划？这些问题留给我们的是完全迷惘的感觉，我们的道德指针完全不起作用了。怀疑论有神论的批评者将这种结果称为“道德瘫痪”。

我们也能从稍微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许多有神论者相信，我们必须做上帝想要做的事情。[Deus Vult警告]第一位美国圣徒，Elizabeth Ann Seton，把这一点说得很明白：“在我们的日常工作中，我最先要做的，是去实现上帝的意志；接着，就是去以上帝希望的方式这么做；然后，是凭着上帝的意志而这么做。”但怀疑论有神论似乎包含这种观点：我们对上帝目标几乎毫无了解。那么，有神论者在他们对上帝的意志知之甚少的情况下，又如何去“实现上帝的意志”呢？我们再一次看到，怀疑论有神论会导致道德瘫痪。

8.结语

伏尔泰在他的讽刺小说《老实人》中又谈到了恶的问题。与标题同名的主角甘迪德，听信他的导师潘格罗斯博士，一位莱布尼兹主义者，一个“形而上神学宇宙论”教授的话，认为我们生活在最好的可能宇宙之中。甘迪德在遭遇了一系列夸张的可怕事件之后逐渐摆脱了这一学说。但潘格罗斯博士被绞死，但他还是坚持认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一切都是最好的”。目睹了绞刑之后，甘迪德也受到葡萄牙宗教裁判所的拷打。在受刑时，他问自己如果这是最好的可能宇宙，那么其他宇宙又会是什么样子？[然后葡萄牙地震，甘迪德跑路了]伏尔泰的小说在欧洲的大多数地方都被禁止出版，部分是因为当局理解了甘迪德的质疑给有神论者带来了值得顾虑的智识挑战。

然而，有神论者也给出了一些令人信服的回答来迎接挑战。我们不确定到底这些回应中，有哪一个或哪些回应的结合最终会证明是令人满意的回答。

词汇表

二元论(dualism)：当心！“二元论”这个词在哲学中用法非常多。在本章中，我们用“二元论”来指这样的断言：(a)上帝是大能的，但(b)还有一个大能的主体，一个邪恶的主体会为创造苦难而负责；而且(c)上帝目前还不能阻止这个邪恶主体搞鬼。

怀疑论有神论(skeptical theism)：怀疑论有神论者相信，上帝有理由允许苦难存在，但这些理由是我们所没法理解的。

神义论(theodicy)：给出一种神义论，就是去说明，为什么一个全能、全知、全善的上帝会允许苦难存在。见第6节。（注意，“神义论”这个词在不同的哲学家那儿会有不同的用法）

全能的(omnipotence)：许多有神论者相信上帝能做到一切事情。而在哲学行话中，这就叫做“上帝全能”。尽管我们通常就是这么理解的，但在本章第2节中，我们对这一点进行了讨论。

全知的(omniscience)：许多有神论者相信上帝知道一切事情，这被称为全知。

无神论(atheism)：无神论者就是那些认为上帝不存在的人。（见有神论）

有神论(theism)：有神论声称上帝存在。有神论者相信上帝的存在。在本章中，我们假设，如果上帝存在，那么关于他的如下陈述为真： 1.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了整个宇宙； 2.上帝是全能的； 3.上帝完全是善好的（或者说，全善的）； 4.上帝知道一切（或者说，全知的）； 5.上帝值得我们无保留的爱，以及对他的完全顺服。

自然的恶vs.道德的恶(natural evil vs. moral evil)：当一个不好的事态是因为人类做错了什么事，那它就是个道德的恶。其他的坏事态就是自然的恶。

理解题

1.一个有神论者写道：“上帝是全能的，这意味着上帝有能力创造一个圆的方。”请说明为什么阿奎那不会接受这一断言。

2.什么是全知？

3.什么是恶的问题？

4.什么是二元论？请说明二元论者会如何回应恶的问题。

5.什么是神义论？描述一些神义论。

6.说明自由意志神义论。

7.举例说明什么是自然的恶。说明这些例子为什么对自由意志神义论的支持者是个麻烦的问题。

8.说明Mackie对自由意志神义论的反驳。

9.什么是怀疑论有神论者的神义论？

10.据称，怀疑论有神论者的神义论会造成“道德瘫痪”。请说明这一反驳。

讨论题

1.假设我们把“神秘箱”定义为一个神秘的箱子，其内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知的，包括上帝。现在，我们对有神论者提出这样的问题：上帝能否创造一个神秘箱？一方面，有神论者认为上帝式全能的。这似乎意味着上帝可以做任何事情，因此有神论者也许不得不认为上帝可以创造神秘箱。另一方面，有神论者认为上帝是全知的，这似乎又意味着神秘箱是不可能的。 这是否显示出，上帝不可能既是全能的，又是全知的？

2.就像我们在第3节中谈到的那样，有很多不同版本的恶的问题。有“里斯本地震”的版本，也有“纳粹的最终解决”版本，还有很多。哪些版本的论证最为有力？为什么？

3.你能想出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当时感到非常痛苦，之后回想却觉得总体而言对你大有裨益的事件吗？如果有，这能说明完美的上帝也许能够容许在一些情况下有痛苦存在吗？

4.能否存在一个人，他有真正的自由意志，但同时他的品格高尚到他不可能做出任何道德有错的事情？

5.怀疑论有神论者也许会以如下方式回应“道德瘫痪”反驳：

我承认，我们很难执行上帝的意志，因为我们很难理解上帝的计划。但是，我看不到这是对我的立场所给出的反驳，因为我觉得任何人都应该承认，在很多事情中，我们都很难指出什么是人们应该做的事情。我们总是会面对极为复杂的道德选择，它们的不可避免地难以抉择。对我们人类来说，理解道德义务本身就是件困难的事情。这人类令人遗憾，却又没法避免的特性。我承认这一点，对我的立场没有任何损害。

这是对“道德瘫痪”反驳的充分回应吗？

6.在下面的选段中，马丁·路德·金简要描述了一则对恶的问题的回应：

这个问题，也就是恶的问题，总是令人们无法释怀。当然，我们所体验到的许多恶，都是源于我们自己的愚蠢，无知，也来自于我们对上帝所给予我们的自由的误用。但在此之外，我只能说，在上帝周围，存在并总是有这一圈神秘的半影。在当时看上去是恶的事情，也许有着我们有限的心智所无力理解的目的。因此，尽管恶会出现，我们的心智中也会因此潜伏着怀疑，我们不应该放弃我们对上帝全能的信仰。

金的回应结合了我们在本章中考虑的两个回应。这两个回应是什么？金的回应充分吗？

7.在第三章中，我们考虑了一些人的主张，他们认为人们能从相信上帝中得到益处，因而这就为他们的有神论进行的辩护。那么，有没有情况能说明，一些人从相信上帝不存在中获得了益处，因而这能为无神论辩护呢？如果你认为答案是肯定的，请给出一个例子。

下一步看什么？

· God: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介绍了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对上帝的很多概念。还有一章来介绍印度哲学中的有神论。

· 理查德·道金斯的作品《上帝的错觉》是2006年的畅销书。他在第四章给出了一则支持无神论的新颖论证。 [然后我推荐有兴趣的肥哥也看看普兰丁伽是怎么批评道金斯的]

· 休谟的《自然宗教对话录》，对正统的有神论给出的种种怀疑论批判可谓经典。

· God? A Debate between a Christian and an Atheist - William Lane Craig 与 Walter Sinnott-Armstrong [这个其实是俩在跟大众打交道比较活跃的美国神学家和无神论哲学家的辩论访谈]

· The Miracle of Theism: Arguments for and against the Existence of God - John Mackie 中的第九章，对恶的问题有着经典的呈现，它包含了一则非常有影响力的对自由意志神义论的讨论。

· 《痛苦的奥秘》 - C. S. 路易斯详细讨论了恶的问题。 [是的，是写纳尼亚传奇那个人]

· The Problem of Evil, edited by Marilyn McCord Adams and Robert Merrihew Adams 是论文集[所以不会有人关心]

· Divine Hiddenness and Human Reason - J. L. Schellenberg 是一部进一步反驳有神论的里程碑式著作。

· 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虽然成书很早，但依旧短小有趣。

· 英格玛·伯格曼的很多电影都讨论了恶的问题，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上帝隐匿的问题。可以从《第七封印》开始观赏。